藝術的作用:女身哈姆雷特

Pei Hsuan
Apr 3,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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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去了位於泰唔士河南岸的莎士比亞環球劇場看了一齣原始的哈姆雷特。莎士比亞環球劇場試圖呈現出莎士比亞時代的劇場樣貌,圓形的劇場中央是站立的觀眾,座位以及看台環繞著圓形劇場,觀眾可以自由的飲食與講話。劇場本身也相當樸實,沒有倫敦歌舞劇慣有的華麗舞台與音樂,而是發揮到最大的演員。

有趣的是相當本真的莎劇劇場,我看到的哈姆雷特卻是由性別相反的演員所扮演:由Michelle Terry飾演的哈姆雷特,以及由Shubham Saraf所飾演的奧菲莉亞,穿著屬於該角色的服飾,意圖明顯地想製造挑戰性別常態的效果。事實上,這並不是第一次由女性(female)來扮演復仇的王子(補充文章附在文末),而這篇文章則想用藝術與性別的關係討論「女身哈姆雷特」的存在。

Actor演員

Actor一詞來自中古英文,其拉丁字根即為do、act,可指涉能動者(agent),乍看之下往往是一個動作或作用中的主體。然而或細究actor作為演員,即為處在舞台上進行表演者。其被觀者認定為某個角色,實因為其呈現出了該角色的語言、穿著、舉止,actor自身並非具有主體性而展現,而是透過展演(perform)而形成一個角色。因此以這個角度而言,actor而說是終極的被動,完全被其展現出的特質所定義。

當一個矮小纖細、聲音高亢的身體出現在舞台上,儘管其具有被界定為female的生理特質,其怒火中燒指天罵地的表演也使觀眾輕易地分辨出其所扮演的角色是原本被假定為male的哈姆雷特;而當高挑寬肩的Shubham Saraf的身體穿著掐著蜂腰的禮服,楚楚可憐地對其父親說出I shall obey之時,其身體便被認定為奧菲莉亞。

Preziosi 藝術與政治

美國藝術史學者Donald Preziosi點出藝術的奇詭性,能夠在一方面鞏固、而在另一方面挑戰權力,並以Plato理想國為例。

Plato的理想國中禁止滑稽劇與模仿劇等藝術,Preziosi點出這正是因為Plato相信抽象的完美理型之存在,是世間萬物最完美的一種存在形式;而人們存在的社會則應該完全模仿該理型而進行;也就是說,抽象的意識形態及其權力被投射於具體的個人或實踐行為之上。

藝術如何挑戰了Plato的政治秩序?這來自於藝術本身無可避免的特性。藝術的存在被認為是能夠再現(represent)某個概念或本質。然而其本身是人創造力的產物,這就帶出了一個疑問:要怎樣的再現才是正確的再現?如果我可以用A方法再現,難道B方法不可行?Plato相信只有如同1:2=2:4,真理應該只有一種完美的再現形式;然而當藝術能夠不斷地透過人的想像力被創造,其就破壞了權威。

更進一步,抽象的權力往往必須透過具體的方式再現於人們之中,因此人們其實是透過生活中的許多實踐來了解抽象的意識形態與權力。但如果人們了解的抽象權力及其本質(essence)事實上都是透過再現(representation)來表達(express),那麼我們如何確保這種再現是正確的?我們以為的真理會不會只是錯誤的再現的產物?

以性別為例,由Bulter所提出的展演性(performativity)也正是提出了人的身體(body)是如何被誤以為傳達出了絕對的真理:female要溫柔典雅,male要陽剛而具侵略性。人們往往誤以為是因為生理性別(sex)賦予了人們的社會性別(gender),是因為這個身體的本質是female,因此其會呈現為一woman。然而若細究其關係,會發現身體本身並沒有任何本質,其是透過不斷重複一系列被規制的舉措,而展演出「看似存在的本質」。也就是說,我們誤以為的「女生便該當如何、男生便該當如何」,事實上只是再現所展演出的產物,而非不可改變的真理。

而一當我們了解了這個道理,便可以透過「採用其他再現方式」來挑戰特定的意識形態與權力。例如女身哈姆雷特,演員不展演出woman的特質,而以被界定為female的身體演出一個男性,為了無法保全父系的權力而受到折辱並痛苦。其一方面挑戰了female的身體可以展演出的不同的性別,另一方面挑戰了在原來的文本中被創造為male/man的哈姆雷特,以female的身體將其呈現。

Jones 身體之用

以另一個角度而言,棲息於身體之上的象徵意義(meaning, soul, self)是否可以完全地擺脫身體的束縛?藝術史學者Amelia Jones討論身體被視為一種再現的過程中,其角色其實超乎想像的重要。當我們解讀一藝術作品時,往往想超越我們所感受到的、實體的作品本身,去從其被創造出的脈絡加以詮釋這一作品。然而該藝術品難道不是我們詮釋一切的起點?尼采提出上帝已死,正是否定了某個抽象的心靈具有超越一切的特權來作為認同的起源,而一切萬物都是其向外的投射。

身體作為一個媒介,會干涉被接收的意象,而這同時也讓同樣一個身體,有了被從不同角度詮釋的可能性。其詮釋甚至不能受限於創作者之中,因為身體自有自己的主體性,可以展現出其意象。

事實是,當Michelle Terry的哈姆雷特開始狀若瘋癲,塗上厚厚的粉底與大紅色的唇膏,穿戴白色圓帽,是否如其所願地投射出一名假裝瘋癲意圖復仇的王子?還是其身體使之意圖失敗,反而更能使觀眾聯想到一名歇斯底里的female,尤其是當歇斯底里往往在精神醫學歷史上與female的身體做連結?

反之,Shubham Saraf修長而黝黑的身體,為什麼能協助其順利成為奧菲莉亞?若今天是一名白人男性的身體,會不會使觀眾覺得「不倫不類」?亞洲男性在殖民歷史上往往被冠以effeminate之名,認為亞洲男性缺乏男子氣概,被英國殖民的印度受其影響尤深。在哈姆雷特的舞台上,正是因為一具在歷史上被認定為女性化的身體,才得以如此順利地進入一個女性的角色。

補充文章:

哈姆雷特,你的名字叫女人http://womany.net/read/article/114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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