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tween Empires:舊金山慰安婦正義聯盟

Pei Hsuan
18 min readJan 10,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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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obert G. Fresson/source:The New York Times-The Comfort Women and Japan’s War on Truth)

講者Tomomi Kinukawa畢業於日本東京大學,早年研究科學史中的近代史,如科學進步過程中的博物學史,尤其是畫插畫的女性;而後來發現自己具有韓國血統,身為一位亞洲人,便將眼光轉向戰後在日本的韓裔女性。

這是個「帝國之間」的議題。

講者本身在舊金山關注日本二戰時的慰安婦議題,以「帝國之間」 — 日本與美國 — 為主軸。二戰時的日本並非如今的島國,而是以大東亞圈為目標,並且自稱為「亞洲白人」的日本帝國,慰安婦議題作為一個性別議題,毋寧更是個後殖民議題;而這個議題為什麼又會選擇在1990年代後被注意,甚至在美國西岸成為社會運動? Tomomi在此以「帝國」為背景討論慰安婦運動的進程以及困難。

Tomomi來演講的日期是12月中旬,恰好也是今年在台北開辦的阿嬤博物館開幕日期。這個博物館以慰安婦為主題,包含Tomomi在內的許多學者與相關人士也都參與了開幕式。

在台灣的阿嬤博物館,以及講者本身在舊金山進行的慰安婦運動(SF Movement)之間,當講者進行這個議題時,便會查覺到這個議題其實摻雜著不同的社群的作用力,每個社群都具有自己的歷史脈絡,也都有不同的施力點。在這樣的前提之下要如何建立一個運動聯盟?尤其是當這個議題其實具有跨國性的時候,又如何建立一個transnational movement?

種族形成理論(Racial Formation)

這是個性別問題,但同時也是一個種族的問題,當我們想到慰安婦議題時,必須要結合二者的脈絡。而在美國,我們進行這個運動時必須要了解的就是亞洲社群的多樣性 — 韓裔美國人、 與日裔美國人、華裔美國人之間的關聯,以及各自的歷史脈絡。我們生活在美國舊金山,在美國的亞洲人已經建立類似的生活方式,但回歸到本國,又具有相當不同的歷史脈絡。

種族形成理論來自於 Michael Omi 與Howard Winant,強調種族觀念並非是單純的生理定義,其形成是「具社會及歷史性的過程,種族類別被創造、賦予意義、轉化甚至摧毀( …the sociohistorical process by which racial categories are created, inhabited, transformed, and destroyed)」種族的意象事實上是媒體、語言、思想與文化的產物,不斷地在現有社會結構下被強化。

種族本身是個被建構、被想像出來的概念,這並不代表我們要去否定這樣區別的存在,而是要去了解「當這群人被他人與自身貼上這樣的標籤之後,他們遭受了什麼樣的對待,並擁有了什麼樣的歷史經驗」。

I.日本軍事性奴(early 1930–1945)

慰安婦其實可以被拆解為三個部份:日本帝國殖民、軍事體系、性奴隸(sexual slavery)。

Japanese military sexual slavery was a widespread and systematic racist, colonial violence by Japanese military against women.

當我們提到慰安婦,其實這是一個很新的議題,基本上在1990前是被遺忘的;從1945-1990,為什麼經歷了45年的沉默?Tomomi舉出以下的原因:

  1. 日本政府有意識地否認這段殖民暴力,並且摧毀證據。
  2. 外部也缺乏國際的壓力,因為當冷戰時期美國在國際關係中試圖拉攏日本時,也不會願意花太多力氣在追究日本在戰時的人權問題。因此日本面對自己在戰爭後的解殖反省並不顯著。
  3. 二戰到冷戰期間,有種族色彩的性暴力仍在日本軍隊以及其聯盟中存在。
  4. 內部的壓力:慰安婦的恥辱標誌,尤其是在亞洲文化中的價值觀中,曾經做為慰安婦的女性之後要承受的社會眼光相當沉重。而另一方面,承認慰安婦的存在似乎也侵犯了被殖民者的父權尊嚴,因此在國族主義的氛圍之下被忽視。

Wednesday demonstration

而這個是件在1990被重新提起的原因,是南韓一位慰安婦開始談自己當時的戰時經歷,後來其他國家的慰安婦也開始敘述自己的經驗。以轉型正義而言,德國已經對由太人道歉,但相反地,日本面對慰安婦的現身,卻試圖否定這樣的歷史。

(source:https://www.womenandwar.net/contents/main/main.asp)

Wednesday Demonstration是在南韓所發起的運動:1992年開始於首爾的日本大使館前召開抗議。由韓國議會所主辦。每個禮拜三中午該地都聚集了來自不同組織的民眾,聲勢浩大,甚至已經成為一個象徵性的歷史與社會標誌,在2013年的11月時創下1100人的最高紀錄。而其中的代表性畫面便是少女的雕像,因為許多慰安婦是在相當年輕時便被軍方帶走。

儘管如此,日本仍否認有正式的慰安婦制度,聲稱其為特例。現任首相安倍晉三面對這個議題的態度尤為強硬。而當日本政府對此歷史加以否認時,因為除了人證以外並無其他有力證據,其實很難加以反駁。

在2015年12月28日時日本政府看似終於妥協,兩國的首相共同約定要來解決這個歷史問題,而外交部長則共同發表了一份聲明,重點如下:

日本會為年長的慰安婦創設一億日圓的基金,並由南韓政府主籌。(Japan will give 1bn yen to a fund for the elderly comfort women, which the South Korean government will administer)

日本首相正式道歉,並且鄭重承認此議題。(The money also comes with an apology by Japan’s prime minister and the acceptance of “deep responsibility” for the issue)

如以上承諾兌現,南韓將考慮不再追究此議題。(South Korea says it will consider the matter resolved “finally and irreversibly” if Japan fulfills its promises)

南韓將考慮移除在首爾的日本大使館前的慰安婦雕像。(South Korea will also look into removing a statue symbolising comfort women, which activists erected outside the Japanese embassy in Seoul in 2011)

雙方皆同意從此不會再於國際社會針對此議題評論與發表意見。(Both sides have agreed to refrain from criticising each other on this issue in the international community)

(source: BBC, 2015–12–28)

然而事隔一年,到目前為止日本首相安倍卻遲遲沒有正式直接道歉,亦沒有兌現發起基金補償被害者的諾言;相對地南韓卻再也不能於國際上討論這件事情,並且也無法在國內有任何的紀念行為,如在2017年初,安倍就要求南韓撤下首爾的紀念雕像。而這個協議的另一個問題,便是缺乏轉型正義對於歷史的重新梳理,同時也忽略了來自其他國家的受害者。

在韓國目前慰安婦的統計是20000人,而根據中國學者自身的統計其慰安婦數量可能更多。這樣一個在戰爭時期跨國與跨種族的暴力行為,到最後只演變為兩國之間的仇恨,卻尚未如猶太人大屠殺一般,以國際等級去處理與批判。這之間很重要的就是美國扮演的角色:美國希望能以日本做為與中國在東亞角力的之點,便希望能夠連結日本與南韓壓抑中國。因此對於美國而言,推動日本與南韓的言歸於好相當重要,而慰安婦便是一個不得不去處碰的議題。

II. 舊金山慰安婦正義聯盟

而Tomomi在美國所耕耘的舊金山慰安婦正義聯盟(CWJC),就是希望能夠結合美國學界與民間組織的力量進行推動,並且也讓更多美國人意識到這個歷史的存在,其努力方向分為:

(1) 在舊金山建立紀念碑:目前CWJC希望能在舊金山中國社區中的St. Mary Square中樹立紀念碑,並且希望能在2017能在該公園中舉辦相關展覽。在官網上可以找到藝術家們所提出來的各種草圖:

(2) 推動慰安婦歷史進入加州的高中教材。

(4)日本國內的慰安婦歷史納入教材。

(5)於國際層面向日本推動轉型正義:

如上所述,安倍在2015年12月28日與南韓的協議,並沒有真正承認日本政府的法律責任;其所給予的一億日圓也被要求不可以直接給予被害者,因為日本政府不承認這是給慰安婦倖存者(survivors)的賠償金。因此許多世界各地的慰安婦運動者共同批評並且抵制這個協議。並由其他管道發起要求,例如在舊金山議會中提出要設立紀念碑。

the Public Safety and Neighborhood Committee of the City and County of San Francisco on September 17th, 2015

而在舊金山的慰安婦運動卻遭到日本人的抗議:他們或透過在舊金山的領事館,其中甚至包含日本政府的介入。而其中曾對此議題發表看法,並且最具代表者便是前大阪市市長橋下徹(Hasimoto Toru):橋下曾因發表「慰安婦在戰爭中是必需的(necessary)」之言論而引起軒然大波,甚至曾在日本國內的訪談節目中被詢問;其則澄清所謂的「必需」是以戰爭中的特殊情況而言,是自然而且常見的現象,並不單單日本,因此只批評日本是絕對不公平的。

橋下徹在日本節目みのもんたのサタデーズバッと中澄清意見(aired on 5/18)

(以我個人的看法,我認為橋下的說法非常之政治不正確,而慰安婦這個議題的廣度也不能成為日本不處理自身歷史錯誤的藉口;但是其反映出的是這個議題被平面化、日本帝國及其軍人被妖魔化的可能性。)

另一方面,也有許多基進右派組織反對舊金山慰安婦正義聯盟,如日本的新興宗教快樂科學(Happy Science)NADESHIKO ACTION以及南加州大學美中學院的教授Koichi Mera。他們所持有的一個論點,便是反對慰安婦歷史的真實性(“comfort women” denier)。

Koichi在舊金山議會中宣稱正義聯盟指責的慰安婦是謊言,不僅數量不對,也並非真正的性奴。其提出受害者的反面證言,舉出慰安婦是自願的,甚至會得到獎賞。以司法的角度而言,他們不是受害者,頂多是性交易者。

同時因為慰安婦運動中並出現不只婦女運動的聲音,更具有對於日本國族的攻擊,此處又隱約可見慰安婦此議題做為美國與日本兩個帝國角力的憑恃。因此日本指控這個活動的政治色彩扭曲了慰安婦的事實,例如這個運動的推動者也包含南京大屠殺等,日本二戰時的受害者。

Koichi在議會中舉出本書中的受害者證言

針對這樣的批判,Tomomi在此提出三個討論層面:

A. 首先第一個討論層面是「歷史事實」,慰安婦究竟是自願或被迫?這個層面在現階段是無法確知的,因為研究的材料不足,只能透過人證;另一方面,這個議題的複雜性也不容許這樣非黑即白的「事實判定」。

B.第二個層面便是「史料的背景分析」:Koichi所舉出的書由韓裔美國人Sarah Soh所寫的書,包含許多受害者的經驗,其中Koichi尤做為一個論點的便是其中一段敘述:

"In the early morning, she and her friend quietly left home, went to comfort women recruit…….then she was given a pair of shoes, and red dress. she was delighted.”

以第一個層面而言便會需要質疑這個證言的真實與否;然而以第二個層面來討論,卻是「這樣的證言為什麼會出現?」、「由誰所寫?由誰所詢問並記錄?」這並不是在否定此證言的真實性,而是先拋開第一手史料的「真實與否」這樣的問題,先面對「這個史料的脈絡」,方能盡量逼近這段話與想要傳達的原始意義,而不作錯誤或扭曲的解讀。

C.第三個層面則是對於「史料內容的分析」。確實在某些狀況是女性是被「招募」的,但是另一個問題就是他們確實也遭受到的暴力、非自願地加入。同時,如果我們回到該時空下,證言中的女性都只是年幼的少女,他們是否真正理解自己的遭遇,他們又如何理解自己的行為?暴力可能有許多非刻板印象的形式,來自於社會與政治,而非單以武力(force)做為唯一的檢討標準。這中間需要不同的考證與討論,尤其是這中間的政治操作。

此處便可回歸台灣做為一個借鏡。在李登輝時代,因為其與日本的友好關係,慰安婦的歷史無人問津,沒有人試圖去討論並解讀,沒有人去對這樣的過去「賦予意義」;然而一旦進入到馬英九執政時期,慰安婦運動便成為有力的政治支點。這並不是在試圖以相對主義的角度論斷是非,而是必須警醒於「歷史意義」與政治的密切關係。

III. 慰安婦運動在美國做為一個議題

慰安婦議題其實不只在舊金山發酵,除了在其他州也有樹立紀念碑的活動,甚至在中央亦吸引關注。如日裔美籍的Mike Honda議員曾在眾議院中發表 United States House of Representatives House Resolution 121,主張日本政府應該承認並且為過去的歷史負起責任。

而另一個值得注意的是,慰安婦會被做為一個人道救援的代表敘事(humanitarian rescue narrative),出現在美國對於人口買賣(human trafficking)的人權議題上;需謹慎對待的是,美國對其他國家的「人道救援」中 — 可能與侵略一體兩面 — 慰安婦做為一個廣為眾人所知的議題,也可能也會被利用來操作。

IV.回歸帝國之間:慰安婦正義運動之於日裔美國人

對於日裔美國人,他們也算是日本帝國主義的受害者,這之中的脈絡具有一定的複雜性:他們因為自己的種族歸屬而在戰爭時成為次等公民,自珍珠港事件後,將近11萬的日裔美國人自原居住地被轉移並且集中隔離,其中有過半是美國公民,一直到戰爭結束後他們才被解放。這樣的措施在日後飽受批評,最終美國政府賠償當時的受害者及其子孫超過16億美元。

這對日裔美國人而言既是一種種族恥辱,也是一種創傷經驗。而二戰當時整個美國對於日裔美國人的敵意也相當強烈,歧視多屬常見;但是日裔美國人卻認為自己也是美國公民,因此無論對於日本帝國或美國,都缺乏歸屬感。

日本政府對此相當了解,因此他們甚至會去接觸這群人,以他們的情感創傷來操作這個議題。例如散佈謠言說日裔的小學生因為「慰安婦的謊言」被霸凌,而這樣「承擔他人錯誤」的創傷體驗,其實相當能喚起日裔美國人,甚至在加拿大、澳洲等地的日裔人士的共同憤慨,讓他們在慰安婦議題中支持日本政府的立場。

V. 回歸帝國之間:亞裔美國人第三世界解放運動與日本帝國

將目光轉回美國國內:在日本,日本人並不自視為亞洲人;但是當在美國,亞洲族群的想像共同體之感便相當強烈,如同一個同屬於第三世界的群體,而他們會共同形成對於美國帝國主義的對抗。

幾個比較顯著的案例如1960年代晚期的International Hotel Movement(簡稱I-Hotel),當時的都市更新計畫打算變更菲裔美國人的居住社群,當地居民便群起捍衛具有菲律賓文化特色的地景,而當時UCB的學生也作為社運中的重要角色。

I-hotel movement照片。(source: Asianamericansinmedia’s Blog)

同樣在1960年代所興起的Ethnic Study也反映並且有助於解構國內社會中的種族問題,帝國的殖民觀點其實同樣影響了國內的種族概念以及歧視問題;而包含非裔、亞裔、拉丁裔、與墨西哥裔的 Third World Liberation Front (TWLF)也在此時成立。

然而同樣有反對帝國主義的組織是針對日本帝國所成立的,例如Rape of Nanjing Redress Coalition(RNRC)。而此處的複雜性在於:亞裔美國人面對過去的日本帝國、日裔美國人面對過去的美國帝國,而現今所有亞裔社群需要面對的美國帝國主義壓迫。

有時候很難找到聯盟,因為日本的帝國主義與美國帝國主義有所不同,而有時日本也會被視為帝國的受害者,例如日裔南美洲人在戰時也有許多是被囚禁的狀態,甚至被用來交易美國戰俘;他們的創傷經驗在日裔美國人中其實是有點被邊緣化的、不被重視的,就會被拿來對日本進行開脫與美化。因此這部份的社群結合仍在互動中。

結論

因當日演講倉促,Tomomi老師來不及做一個完整的回顧。我則以本篇文章的編者,小小地陳述個人意見:我始終認為「Between Empires」是個非常好的標題,不只因為慰安婦的起因是帝國主義的軍事擴張下的產物,更因為到了當今社會,慰安婦議題無疑是個種族的議題。許多人在此爭辯、在此指責,都帶有種族之色彩,而種族事實上是帝國的重要元素。

借用同樣具有帝國背景的英國十九世紀史回應本文最初的種族形成理論,帝國無疑是「種族概念」所形成的關鍵背景:早在18世紀前的種族概念其實非常模糊,也並不被看做是人類區分異己的本質原素。直到越過國界,遭遇並且壓制了異域人的帝國,勢必需要一個理論來釐清並詮釋自身與異域人的關係,種族於焉而生,也成為現在社會結構理所當然被採用的概念。

慰安婦議題的複雜性便在於此,它同時是性別的、種族的、帝國的、轉型正義的……各種層面的議題。感謝Tomomi老師身先士卒地梳理此議題的複雜性,亦不懼於在現實做出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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